這篇文章我留在身邊很久了, 後來, 我還買過一本書, 蒐集了西雅圖宣言的各種版本, 希望大家都能用心看看...
一八五四年美國政府向印地安人的杜瓦米舍部落建議收購西北美的土地,同時留下「指定區」,容許他們在「指定區」內自由地生活。本文是酋長西雅圖(Seattle)所作的答覆。後來興起的西雅圖城即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印地安人沒有文字,這話當時由司密斯(Dr. Henry Smith)用英文記錄下來。我手頭有兩種版本,英文的和法文的。內容頗有出入。英文版的序言說,書的內容包括兩部分,一部分不知作者;一部分則是西雅圖講話的節錄。這小冊子既然是經過整理的,那麼法文版的有另外的面目,就不足為怪了。英文版的書名是:「人怎麼能出售大氣?」法文版的則是:「我們也許是兄弟……」下面的翻譯是根據英文本的。
西雅圖的講話,在當時開拓西部的白種人聽來,大概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思想和感情都是原始的,甚至是可笑的,如「香花是我們的姊妹,鷹隼是我們的兄弟」之類。經過了將近一百五十年,白種人帶了新的眼光來讀,發現其中的詩與真理,當作了環境保護的先聲,翻譯成各種文字印發。英文本有一副題:「衛護大地的宣言」。
我以為作為一個中國讀者,因這講話所聯想到的,不僅是環保的問題,還有不同文化相遭遇、相衝突,作殊死鬥爭的許多問題,所以換了一個副題。譯者附記
1
白色酋長傳達了華盛頓大酋長向我們所作的友好而善意的祝福。
這是他的盛情。因為我們知道他並不需要我們的回報。
他的人民眾多,如草原上的細草;
我們的人民稀少,如暴風雨過後的疏林。
偉大而良善(我願如此假想)的白色大酋長表示願意購買我們的土地,並留下一部分足夠供給我們生活孳息。
我們將考慮這建議。
但是我的人民會發問:白色人要購買我們的土地究竟有什麼用意?我們很難了解。
誰能買或者賣大地上的空氣和泥土的溫暖?
我們實在難於設想。
何況我們並不擁有芬香的空氣,活潑的流水。你們怎能向我們出錢購買?
每一株在太陽下閃光的杉木,每一片沙洲,濃林上的薄靄,每一塊林中的隙地,每一隻喧鬧的蜜蜂,在我們人民的思想和記憶中都是神聖的。
樹幹裏上升的汁液負載著紅色人的過去。
我們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是我們的一部分。
香花是我們的姊妹;麋鹿、馬、鷹隼是我們的兄弟。
河流裡的波瀾、野草的花汁、駒子的汗水,都和人的汗珠是一樣的。我們都同屬於一個類族。
所以華盛頓的大酋長表示要購買我們的土地,實在是很苛刻的要求。
我們知道白色人不了解我們的生活方式。
在他們看來,一片土地和另一片土地沒什麼差異。
他是一個異方人,黑夜裡竄進來,肆意攫取他所需要的。
土地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敵人。
他征服了,便又往前去。
他不知珍惜土地上的事物;他忘卻父輩的墳墓和子孫的繼承。
他把大地母親,藍天兄弟看作商品。
他飢餓起來,把土地搜括得一葉不剩。
我們的想法不同於你們的。
你們應該懂得,大氣對我們是何等寶貴。
大氣把它的呼吸賜給一切生命。風的吹動給我的祖父以第一聲哭號和最後一聲太息。風的吹動還要給我們的子子孫孫以生命的呼喘。
一切事物都密切相聯繫,一切事物都息息相關。
大地上發生的事,也必影響到大地的孩子。
人並沒有編織生命的網。人只是一縷線。他對網所做的,也必影響到他自己。
你們的人民將很快地氾濫於大地,像傾盆大雨後的急湍沖向壑谷;而我的人民是漸低漸淺的退潮。
這是紅色人的玄秘不可測的命運。
我們也許能了解它,如果我們懂得白色人的夢:
嚴冬長夜他們究竟講給孩子什麼樣的故事?
對於未來,他們心裡鏤刻著什麼樣的企望?
2
多少世紀以來,為我的人民而流的上天的慈淚好像是永恆不變的。然而,也許從此會不同了。
今天是晴朗的日子,明天也許會陰雲瀰佈。
然而,我的話,如天上的星座,是永不移動的。
華盛頓大酋長應該相信西雅圖所說的,一如他相信太陽的升起,季節的回歸。
有過那樣的時代,我們的人民在地面上繁衍,像海水下蚌蛤聚集的海底。然而那時代早已過去,我們部落的輝煌已成為可悲的回憶。
我不願反復哀弔我們的衰微,也不怨尤白色兄弟催迫我們的沒落,因為我們自己也有責任。
你們的神不是我們的神。你們的神使你們的人民一日一日壯大起來。他們將遍佈大地。我們的人民卻像退潮一樣迅速地減少。
白色人的神不會愛,也不會衛護我們。
不,我們是不同的種族,有不同的來源,走向不同的命運。我們之間有太多的分歧。
對我們來說,祖先的骨灰是神聖的,他們長眠的處所是神聖的;而你們毫無憾惜地遠離祖先的陵墓。
你們的祖先不再愛你們,也不再眷戀生他們的土地,一旦邁過死亡的門檻,他們便徘徊于星際了。
而我們的死者永遠不能忘懷這美好的世界。他們仍然依戀綠的山谷,潺湲的溪流,峻美的山岳,幽隱的谿壑,碧波的湖泊。他們思念這裡的溫暖的生活,並且要回到這裡來作訪問、撫慰、指引。
日和夜不能同在。紅色人躲避白色人就像曉霧避開升起的朝暾。
你的建議看來是可行的。
我的人民會接受,撤退到指定區去,他們將在那裏和平地生活。
白色大酋長的話就像大自然的聲音茬黑暗中升起。
再過幾輪月,再過幾季冬,曾經比你們強大的部落的後裔將從這裡離去,曾在這廣大地面上安居樂業,為大神呵護的部落的後裔將不再在這裏守候墓陵。
我為什麼要哀痛我的人民不幸的命運?
部落接著部落,國家接著國家,就像大海上前浪被後浪推遠。這是大自然的秩序,沒有什麼好悲傷的。
你們的衰亡也許很遙遠,然而一定也會到來的。雖然白色人的神和他們走在一道。親密地談話,然而也終逃不掉衰亡的命運。我們也許畢竟是弟兄。我們瞧著吧。
我們要考慮你的建議。我們會作出決定,並且把決定轉達給你。
不過,即使我們接受建議,我也要在此刻此地附加一個條件。就是:我們必須有權利,在任何時刻來拜謁祖先,朋友和兒童的墓地。
這裡的每一寸土,對我們來說,都是神聖的。每一座山,每一條谷,每一片草原,每一叢樹林,都曾在過去的時日中發生過可歌可泣的事件。即使啞默的岩石,在陽光下無聲的河畔,好像沒有生命,也戰慄著我的人民的生活史。
你們踩踏的塵土更懂得回應我們祖先的步履。我門赤裸的雙足更能感受它們有情的鬆軟。
逝去的果敢而溫慈的母親,活潑而歡欣的少女,甚至享受過短促季節的早夭的孩童,都仍舊愛著這裡幽暗的寂靜,黃昏時刻的長影。
在最後一個印地安人消逝去,在我的部落的事蹟變成白色人的神話傳說的時候,這裡的海岸將有我們的幽靈徘徊。
當你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以為在回野間、海灘上、舖店裡、大道上、無路的深林裡沒有旁人的時候,其實他們不是孤獨的。在地面上沒有一處是可以孤獨的。
夜間,當你們的材莊與城市的街道闐寂無人的時候,就有成群的幽靈回來。因為他們仍然依戀著這美好的土地。白色人並不能獨霸著。讓他們帶著公正的心良善地對待我的人民,因為死者並非沒有力量。
我說到「死」嗎?沒有所謂「死」。
世界只有遷化。
摘錄自中華民國八十年七月一日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熊秉明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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